我给它起名叫黑黑,沈阳话带儿话音,叫嘿嘿儿。
它跟我很亲。每到周日我不上学时赖床,黑黑就过来舔我头发,我不吱声就用瓜勾我,再不吱声它就特担心地叫,以为我病了。这时我拿手捋捋它的毛,它知道我没事,才转身走了。
黑黑很馋。那时候我们住大杂院,里面有一间自己的十平米左右的小院,我妈下班回家只要进大杂院,它耳朵立刻立起来,马上站起来,等一秒确信无疑了,跑外面接我妈,一边跑一边叫。
等我妈把包放桌子上它就过去扒扒,看有什么好吃的。我每天花5分钱给它买几个鱼头,煮完后拌米饭,但它也不爱吃,总饿得喵喵叫,常常自己抓鸟抓耗子。
黑黑很有个性,不喜欢被人抱,我也顶多能抱3秒。它的坏脾气也是远近闻名。院里有个大个子邻居,不信黑黑多厉害,夏天站我家门口穿个拖鞋跺脚挑衅,黑黑冲他严厉地发出呜呜呜的叫声,但他仍然是无忌惮,黑黑儿便扑过去挠得他皮开肉绽,之后迅速退回原位准备再次迎战。
后来黑黑儿怀孕生了小猫。我记得生那天,母亲听到它的叫声,感觉要生了,找了一个大纸盒放上了棉花,它就钻进去了,并让我们守着它,当确信我们不会离开之后,便安稳多了,生下了一只没有杂毛的纯黑小猫,就一只。可能应了“单猫双狗主人必走”这句话,黑黑去世不久,我跟母亲被迫搬家,开始了四处飘荡的日子。
黑黑一直陪伴了我5年。直到有天早上,它从后面窗户跳进来,叫声很虚弱,也很绝望,我觉得不对,想到它可能因为馋误食鼠药了。12岁的我不知道怎么办,那时候也没宠物医院,陪它呆了好长时间才去上学。
然而,我中午放学回来,它身体已僵硬了。傍晚我把它装进一个纸盒子,在院子里埋了。埋时恋恋不舍,埋几把土便扒出来看看,再埋,反复好多次。我给它堆了一个坟头,用砖立了一个墓碑,刻着黑黑之墓。那是我人生头一回感觉那么难过。
我6岁时父亲去世,我还不懂得难过。他离世的第二天我醒来看到院子里烧他的枕头,这是家里死人的一种习俗,我知道他离开了,但依然玩着手里的纸枪,呆呆看着。
很多年后我回头看,黑黑跟我父亲很像,说不定真是我父亲转世托生而来。他们都长得好看、很重情谊、脾气特别大。我父亲去世时41岁,比我现在都年轻。
他死于心梗。父亲最早是学工科的,响应号召分去山西一个保密的军工厂,但后来我奶奶瘫痪,政策不允许他回家照顾我奶奶,父亲一气之下辞职回到了沈阳。
那个年代,关系黑了,他只能到建筑工地打零工,扛砖推沙子。我印象里他的手都是老茧,特别硬,整个人也老得特别快,头发几乎花白了。而他脾气大,爱抽烟,又特别能喝酒,所以心脏不好。最终在一个夏天的夜晚突发心梗,去医院三个小时就离开了。
父亲离世后,母亲领着我们姊妹三人艰难度日,哥哥考上了大学走了,姐找到男朋友走了,我跟我妈相依为命,所以黑黑来了就像家里一员。生命的转世轮回是愿力和业力决定的,黑黑能到我们家、并与我们朝夕相处五年,肯定是一种很深的缘分。
十几年后,我再次回到沈阳,回到以前的家,这条街已经是一片废墟,特别荒凉。我扒了扒碎砖瓦,下面都是冰,黑黑儿的墓也早没了。离我家不远的邻居家还没拆完,我想进去看还没有人。
东北的冬天特别冷,掀开破门帘,走进五六平米的小屋,屋里点个炉子,却也很不暖和,有个人穿着黑棉袄抄着袖子冲着炕里躺着,感觉有人进屋便回过头。我认出来了,是“小兵”,我儿时候的伙伴,小时候是我们当中最机灵的一个,我老跟他一起在这房子里玩儿,那时觉得这是间很大的房子。现在看他满脸沧桑,眼神木讷,我像看到了“闰土”。时间,真是让一切面目全非。
只有,黑黑还像在我眼前。